丧啊快活啊

其中味

深空•游牧族:

 他只身去南京,她固是不喜的。傍晚,与陈太太打完牌回来,屋里的灯居然亮着,一袭白光,森森地烙在平整的旗袍上,像是要正式宣布她的窘境似的。他还在收拾行李,目光淡薄得,仿佛远山上被松针细致划开的月色,扑簌着坠落到泉水里,伤不了她礁石般的一言不发。她独自上楼,落地式西洋钟沉闷走着。钟摆的影子,把整个房间里,来来回回的脚步声,陆续打扫干净。他顶风出门,帽檐压得很低,直到上了车,跟前排的司机交代几句,往康寿堂那边再也瞧不见了,她才突然松了一口气似的,拉上素雅的窗帘。明日还有茶楼的生意,需要分付。

 毕竟不再如年轻时候,如火如荼,一点滴委屈,都可以兑得数百行眼泪。从窗前井然的夜雪,到多云低温天气,补了十来日清茶,才把安分守己坐定。把时时往外看的丝线,都收了,只无眠长夜里,空拄着一双冷眼剪子。泪水都滴在白玉青花荷纹茶盏中央,好容易收拾了情绪,竟又顾得那桌子旁边的豆青釉暗刻龙纹笔筒,她恨不得有朝一日把这些个劳什子全部砸了,可几千人的身家性命都在她手上。她恨不得。

 那日,难得天气新晴。伴着丝丝若有若无的凉意,林副官坐车,来清水香榭喝茶。他是这里的常客,才下车,与她照面,二人都会心一笑。
 那天排场尤其隆重,他私底下告诉她,是迎接法国使馆的领事。她朴素的耳坠,在他唇边抬起头来,眼神茫然,似乎想着别处,却正碰见外边有迎亲的队伍,洒金红纸的气息,像沉潜多年的潮水,忽然在心里,隐秘复苏。她推脱着说,自己先去招呼了,茶楼一刻也缺不了主事周张的。在人来人往随情动平息的幽凉巷子,他的影子铺叙在绵密的青苔里,沿墙角对折,似一纸书信。任外面的阳光,逐步蒸干上面的字迹。
 过了几日,他托人送来了两张戏票。她看都没看一眼,就婉言谢绝了。他碰了壁,自然心有不甘。一不做二不休,竟是找了个堂弟病重的借口,请得半月的事假。
 其后,不论天气如何,每夜在她家楼下辛苦等待的,便都是他。她一般是忽略的。每次回家,总要令司机将车径直开进后院,不留给他哪怕惊鸿一瞥的机遇。他大概亦有所知,这固是为了他好。亦有偶尔,她熬夜至百无聊赖,亦会掀了一角窗帘,去小心看他。有时惘然,有时,却不经意笑出声来。仅止于此。
 只消转眼,那窗外恒心竟已坚持了二十多日。依稀探去,那夜的雪下得十分壮观,似乎惊醒了她的梦境。墙上,已不止凌晨一点,她穿着宁绸素织睡衣,拉开窗帘,本想看雪,却发现外面那人,竟还耐着不肯走。她自是无心多想,于慌乱之中,换了件普通的青色旗袍,匆匆下楼,开门,撑伞,邀他进屋。他起初是怔住的,似乎不大敢信,只有她焦灼之下,一跺脚,这才叫回那痴魂儿。
 入屋,她沏了两杯热茶,在客厅与他对面坐下。依旧是不施粉黛的面容,依旧焕发出绝代风华。他说——是小心翼翼说的——却又带着私底下早已练习多遍似的随意。二人之间的空气,仿佛被稀释了无数遍的药剂,医不好她的一言不发。然后他摇摇头,他说:你不用送了,这条路我熟,天冷,休息罢。
 那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。第二日,他听从调遣去了北方。登船之前,又托人寄给她几张戏票。这回她一张一张认真看了,都是她随口提过的。于是在无数个坐车归家的时候,以及独自伏案的后半夜,她总会有意无意地看向窗外,看那里,是否还有一个单薄却又仿佛永远不会消失的身影。于是,茶楼再没有那样一个常客,和他见面的时候,会无故地会心一笑。

 六年后的八月,军阀混战,仗从北方一路打到南方。茶楼的生意,一日比一日萧条。转而垄断市场的产业,是鸦片。她不再花钱进口茶叶,而是与康寿堂合作,救济从外地涌来的大量难民,她不知道以二者的经济实力还能撑多久。
 乱世啊,乱世。

 这一年,冬至过了没几日,康寿堂破产的消息,就布满了全国报纸。他在南京破落的街道上,看到这则消息。他想回去了,觉得这一生是自己对不住她。
 待他想明白,她已经不在了。茶几上冲泡的君山银针,早已经凉透。

 字|荷 (此文给 @ Jude-don,新年快乐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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